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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8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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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85章

李從舟側首垂眸, 攬住他手臂的小家夥耳根紅紅的,睫簾撲閃、眼珠亂轉,搭在他臂彎上的手也隱約有些滲熱汗。

他在心底輕笑一聲, 面上卻只挑眉發問,“嗯?”

雲秋吸吸鼻子, 拿出來他早想好的理由:“要接風洗塵嘛。”

“嫌我?”李從舟忍笑,故意曲解他的意思,然後在雲秋反駁前、先湊到他耳畔道,“昨日回來時, 已在王府洗過的。”

雲秋唔了一聲縮縮脖子, 攮開李從舟的腦袋, 拿出第二個理由, “我……我就想去嘛, 聚寶街上有個香水行, 我、我都還沒去過!”

香水行?

李從舟微微擰眉, 往那浴肆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。

京城浴肆遍及,全仰賴石炭的普及, 這東西火力猛、加溫快,而且比一般的柴草燒起來成本低, 所謂“京城萬戶皆仰石炭”。

但公眾沐浴這項也是從僧界外傳,先漢時就流傳過《溫室洗浴眾僧經》,認為洗浴得法能消災解難、體性清凈。

——那小雲秋這又是鬧哪一出?

報國寺的浴堂從來都是冷水, 一則要僧人保持清醒, 二則是為了強身健體,而且眾多僧人挨擠到一處, 新承浴的小弟子還會被凍得吱哇亂叫。

至於京城裏公共的浴堂,李從舟實想不明白雲秋有什麽好好奇的——若是女子還好, 能有隔板分出單人的小間,男子的……就是混做一團。

他倒無所謂,就是瞅著雲秋露在衣衫外面那截白皙的脖頸心裏不舒坦。

李從舟嘆了一口氣,他急匆匆趕來錢莊是想和雲秋說說話、最好能挨擠在一起待一整天,聽他講講京城裏的事,而不是去浴肆跟一幫人混在一起吵吵嚷嚷。

“……這樣,”李從舟用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,“既然你好奇,我們就先去浴肆看看。然後你若真想沐浴,棲凰山上有王府一處溫湯別莊。”

莊子是真假世子案告破前,寧王管皇城司買的,裏面仿造江南園林形制修築了亭臺樓閣、假山蓮池,還在後院開鑿了一池溫湯。

溫湯邊上栽植滿移栽來的金桂、銀桂,眼下是九月,正好能嗅到其中的桂花幽香。

雲秋不知道這處外莊的存在,聽到李從舟說外莊上有溫湯,還有金銀桂,好奇心就被勾起來了——

仔細想想他也不是非要去香水行洗澡,在雲琜錢莊燒上水也能沐浴,他的目的只是找個理由騙小和尚在他面前寬衣罷了。

“那……也行吧。”

好一個也行,李從舟都要被他逗笑了。

搖搖頭,吩咐身後的銀甲衛去熙春巷的香水行知會打點,李從舟幫忙雲秋收拾了小竹筩提在手上,然後請點心備下一輛馬車在錢莊裏。

今日李從舟身上穿著一件銀線暗繡的圓領黑袍,墨發半散、腦後的簪子銀質雕蟠龍紋,腰間是一條玉帶銙,正中還雕飾有雲龍紋。

雲秋側首仔細看是越看越滿意:嘿嘿,他家小和尚就是生得好看。

李從舟不知小家夥腦袋裏成天在想些什麽,但還是依著他的意思給人帶到了熙春巷上的香水行。

那香水行老板收了一大兜銀子,早早賠著笑臉、償還銀子,給裏面的三五個客人請出來靜了場,遠遠就恭候在門前。

雲秋一看這架勢,陡然想起來在長橋上那一幕。

在到達浴肆正門前,他扯扯李從舟袖子,小聲問道:“是你讓銀甲衛暗中護著我的?”

說著,他還給長橋上發生的那一幕與李從舟講了講。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他是沒想到徐家的暗衛也會跟到京中。

徐振羽不是那種莽撞沖動的人,他派徐家的暗衛護著雲秋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緣由,看來舅舅為著軍情,是有事瞞他。

至於京城裏的銀甲衛,他之前只是修改了他們巡邏的路線,讓他們格外護著雲秋一些。

“應當是……還有蕭副將的緣由吧。”

說話間,兩人就走到了浴肆門口,老板拱手迎上前來,見著兩人就叫大爺,“都按著您的吩咐收拾好了,您請、您裏邊兒請——”

李從舟給小竹筩遞給銀甲衛,然後牽著雲秋跟老板進店。

浴肆對他來說沒什麽好看的,可雲秋卻覺得這裏頭的一切都很新奇,東瞅瞅西看看,一會兒敲敲隔板、一會兒又摸摸撓背的小杌。

——要不是李從舟抓著他,雲秋很像是想湊到石炭爐子邊趴下去瞅瞅。

“都看過了,滿意了不?”李從舟用指骨敲了敲雲秋腦袋,“好奇精。”

雲秋橫他一眼,也算是盡了興。

不過看著浴肆老板那忙前忙後的折騰勁兒,他又在心底暗自撇撇嘴,難怪自古官商要勾|結,光做個小商人還真是慘得很。

不過這些念頭他就在心裏轉轉,真說出來也改變不了什麽。

看罷了浴肆,李從舟就策馬帶著雲秋往棲凰山上的別莊走,這莊子寧王是全權交給了他,所以莊上可以說都是自己人。

管事得了快馬前鋒之令,準備好一切用物後就恭候在了別莊的門口,而那些灑掃雜役們也得令、各自回房避開貴人。

前世今生,雲秋都沒來過棲凰山。

這座山在宮禁以北,整座山都屬皇城司統管,算是個軍屯。普通百姓根本上不來,寧王買的別院也是在山坳的位置,南枕高山、北面開闊。

倒不是寧王故意要給莊子做成坐南朝北之相,而是若不在南面用高山阻隔,禦史臺的官員定然要彈劾他僭越、甚至說他是故意刺探禁中情報。

雲秋不知道其中就裏,只是由李從舟牽著他看了看這片莊子:

三進的小院做得跟江南水榭一般,前庭的花廳用了葡萄藤爬架,蓮池裏養了好幾尾五色錦鯉,而原本生長在山坳裏的高大梧桐樹下、竟然還劄了秋千架。

“……這些都是你布置的啊?”雲秋還從沒見過這麽合自己心意的莊子,亭臺樓閣、水榭回廊,好像都跟他夢裏想的一樣。

李從舟楞了楞,側首低頭看見他兩眼發亮,“喜歡這樣的?”

“嗯嗯嗯,”雲秋重重點頭,“我之前還想過,要在溫湯旁加蓋一座二層小樓,二樓搭出來一個大大的平臺,平日可以聽戲、夜裏可以觀星。

李從舟眨眨眼,多少有點難以置信——

因為外莊的溫湯旁,確實曾經有一座和雲秋這般描述很相似的樓,只是最近皇城司在巡邏時,還是建議到王府、希望寧王拆除。

之前沒能提出來不是他們皇城司的錯漏,只是皇城使想要賣寧王一個人情,如今西北大捷,朝堂局勢萬變,太|子黨可是正想盡了辦法找茬。

所以在李從舟回來前,那二層的小樓已經被拆除,現在溫湯邊上就剩下那幾株移栽過來、生長得很好的金桂和銀桂。

原本小樓的位置被一個花廳替代,照舊是供人更換沐衣、取用香片的地方,而兩邊的回廊上懸垂下來不少紗帳,裏面是新搬過來爐子和一張羅漢榻。

換衣服時,雲秋偷偷瞥了李從舟好幾眼,發現他身上確實添了不少新傷,有幾道疤痕上甚至還有落疤後剛長好的粉色|嫩|肉。

不過倒黴的是,小和尚換衣服的速度比他快很多,雲秋還沒仔細看清楚呢,他自己就先被李從舟看了個精光。

“需要幫忙麽?”李從舟看他磨磨蹭蹭的,以為雲秋是叫點心伺候慣了、不會自己脫衣衫。

他沒讓雲秋帶點心過來,於公,棲凰山是皇城司所在,帶太多人過來或許會給寧王添麻煩;於私,李從舟更想和雲秋獨處,身邊人是一個都不想帶。

“不不不用!”被看扁的雲秋推了推他,“我會脫……”

兩人在花廳鬧了一會兒,最後才出來給沐巾掛到水面立著的木施上、雙雙下水。

當年開鑿這個溫湯的時候,寧王是有心設計過一番——他想著兒子才十五歲、個頭也不高,便在池邊做了一級一級的長臺階。

那臺階的長寬恰當,正好能方便人坐在下一級上的時候躺下來能靠到上一級,而且兒子將來長大、長高了,也能再使用。

雖然寧王沒告訴過李從舟這外莊的由來,但如今也算是陰差陽錯讓雲秋使用到了這池熱水。

雲秋不想自己的目的暴露太快,還是踩著水在池子裏玩了一會兒,才慢慢靠近李從舟,手中亮出個絲瓜瓤:“我給你擦背?”

李從舟真不知道他這一天天到底打哪兒學來的這些,要不是他滿面單純、眸色澄澈,李從舟都要懷疑他是小狐貍變的。

“真要擦?”李從舟跟他確認,“這可費力氣。”

雲秋握了握拳反駁,“我有力氣的!”

好好好,有力氣。

李從舟在心底嘆了一身,乖乖爬上池邊,“那你來。”

雲秋滿意了,吭哧吭哧爬過去,拿著瓜瓤蹲到李從舟旁邊,認認真真用雙手給他擦起來,一邊擦一邊裝作不經意地問,“啊……你這裏怎麽有疤?”

疤?

李從舟想了想,“不小心中了一箭,沒事的。”

唔,雲秋腮幫鼓了股,“那這裏呢?”

他戳著的是腰上一道從後背側橫貫到前胸的刀疤,李從舟皺了皺眉,好像有點明白雲秋堅持要沐浴的意圖。

他轉過身,捏住了雲秋的手指,“戰場之上刀劍無眼,徐將軍身上的傷疤更多,這些傷口我們哪能都記住。”

既然都被他拆穿,雲秋也不裝了,他一下坐到了李從舟的腿上,挨個在他後背上數:“這裏有一條、這裏也有一條,腰上有、肩膀上也有,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”

李從舟被他壓住腿,一時不太方便翻身,只能任憑他那麽拿手在自己身上戳戳摸摸。

雲秋的力度不大,但正是因為力度不大,才更讓人難捱。

以至於,小家夥說了什麽他根本都沒聽清,全把註意力用在咬著手臂、控制自己上。

雲秋自己叭叭了一堆,李從舟卻裝死一句都沒應,他老大不高興地趴過去,也揪了揪李從舟的耳朵,“餵,我跟你說話呢……嗚哇?!”

因為位置的改變,李從舟終於找準了角度翻身、調換了位置,他捉住雲秋的雙手給人摁在了池邊,“……瞎摸什麽呢?”

他的聲音很沈,沙沙的,眼睛又亮又兇。

雲秋被唬了一跳,飛快眨巴兩下眼睛後,偷偷拿眼神往下瞟。

結果才看了一眼,鼻尖就被李從舟咬了一口,“還看?!”

雲秋吐了吐舌頭,臉上慢慢騰起一片紅。

李從舟瞪他一眼,總覺得這小狐貍就是佛師尊派來考驗他的天女,真是每回都能花樣百出的弄個新花樣來折騰他。

伏|趴在雲秋身上僵了半晌,李從舟最後放棄地滾到一旁和雲秋並肩而躺——反正莊上的人都已經被屏退了,這會兒也沒人會看見他這般晾著。

池邊的地磚是用整片的流紋巖板鋪砌而成,這種石頭升溫快降溫也快,而且透水性極好,掬一抔水潑上去,不消一刻水就能被吸收、也不滑腳。

李從舟挺直了腰,盡量將整個後背緊貼到了巖板上,試圖用巖板的涼意來降心裏的燥熱,他一邊凝神、一邊推了推雲秋:

“上面冷,下去泡著。”

可雲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挪過視線,他靜靜看著矗立在風中的小舟,突然提出一個大膽的建議:

“要不我幫你吧?”

聞言,風中的小舟險些興奮地當場翻船。

李從舟的臉終於整個漲紅泛紫,人也往旁邊翻了個身,拿後背對著雲秋,“不用!”

他這樣別扭,雲秋反更執拗,“那你這樣也不舒服啊?”

他挪過去,從後面偷襲、一擊得手。

李從舟被他制住,這回是當真不敢動了:雲秋從後貼著他的後背,手指靈活地給他圈圈好,然後還給下巴磕到他肩膀上,問他成不成、好不好。

“……”

他忽然明白了:為什麽話本故事裏,人都不喜歡在這種時候多話的。

——你都上手了!還問我做什麽?!

雲秋得不到答案,只能靠自己的眼睛觀察,反正都是男人,對於這點事情他還是多少曉得的。

而且,他多負責任呀:既點火,也滅火。

只不過李從舟在西北打仗這短時間,真又變得更壯了,腰背摸上去都硬硬的,幫忙這幾下也挺累手。

——比當年鉆木取火還累好多好多。

要不是和皮膚摩擦不會磨破,雲秋都覺得自己的掌心要熱得冒火。

掛著滿頭大汗,雲秋總覺得李從舟在騙他:擦背哪裏需要力氣,真正需要力氣的、明明是掀翻風中的小舟。

李從舟也被他這不得章法的滅火折磨得渾身沸騰,他嘆了一口氣,也不知是在和自己心裏的佛世尊和解,還是決心跟自己和解。

他放下手,給自己的掌心貼在雲秋的手背上,用自己的手握住雲秋的手,“……行了,你手,放松。”

雲秋啊嗚了一聲,依言松了力度。

但這種感覺很奇怪,明明他能清楚地感覺到手是自己的,可被李從舟握著的時候又好像有所不同,他的動作比自己熟練,感覺也沒那麽費勁了。

如此,兩人合力,才好不容易給那意外給消解了。

李從舟顫了顫,長出一口氣後、目光尷尬地掃了一眼無法被巖板吸收的一片水漬,而雲秋則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讚了一句:

“原來西北大營禁欲的軍規是真的!”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他服了,徹底服氣。

不想跟雲秋繼續在池邊折騰這些危險犯禁的事兒,他也不客氣了,直接給人抱起來重新弄下水,抄起水來洗洗幹凈。

雲秋被他撩起來的水鬧得很癢,咯咯笑了一陣後也累了,靠在他身邊長出一口氣不動了:

“唉……那你還要去打仗不?聽說徐將軍和四皇子都請命不回來了。”

西北的戰事告一段落,但真正威脅朝堂的人還安然無恙地躲在暗處,李從舟想了想,坦言道:

“暫時不去了,但可能之後會轉戰蜀中。”

“蜀中?”

“你還記得我之前給你說的苗人麽?”李從舟道,“苗人的蠱術為貪婪的漢人所用,就會再掀起戰事,所以可能會去西南吧?”

雲秋唔了一聲,想起來之前他在真定府遇見的那個販蟲人。

哪知道他才給這事情一講,李從舟的臉就倏然變白了,他當即給雲秋從水池裏抱出來,然後仔細給他身上檢查了一道:

“有沒有哪裏不舒服?疼不疼?會不會嗜睡?有沒聽著什麽奇怪的聲音?或者有沒有覺得神志不清的時候?”

他一疊聲問完以後,不等雲秋回答又站起身來,“不成,我得給烏影叫回來,請他給你仔細看看!”

烏影這一路上也足夠辛苦,李從舟原是給他松泛五日的。

“誒?!”雲秋連忙攔下他,“不用不用,我給陸大夫和尤大夫都看過了,他們都說沒事的!”

其實也不是完全沒事,只是那些什麽脈象什麽陰陽的詞他也沒記住,只是苦藥吃多了,雲秋心裏有點怕。

生怕叫烏影來給他一看,還要逼著他吃大蜈蚣、大蜥蜴。

而李從舟聽著這話,心放下大半,只是善濟堂的兩位大夫都是中原人,或許並不懂得苗疆蠱術裏面相生相克的道理。

他看雲秋今日實在不願,而且烏影還遠在羅池山,就暫時給此事放下,但之後肯定要請烏影來給雲秋仔細瞧瞧——

莫要兩種蠱毒沖撞了,落下什麽暗病來。

兩人給最重要的幾件事說開,李從舟也怕雲秋久泡在溫湯裏弄出個什麽好歹,於是拉著他起來披上沐巾,收拾幹凈、烘幹長發,就到長廊裏坐著。

九月風高,棲凰山落日後也涼。

所以長廊下早早備下了風障、炭盆,李從舟知道雲秋總是惦念著興慶府文期酒會上的炭燒肉,因此也讓別莊管事備了些。

他從雲秋田莊上那個暖閣的構建中得著了靈感,也在炭盆的外圍架上了一圈網格狀的鐵架做烤網,上面刷了油,就能鋪上生肉、生菜烤著吃。

而且爐邊還能煮茶、烤茶,正是可以一邊慢慢吃一邊促膝長談。

李從舟給烤肉、切好的蔬菜都刷了油放到架上,然後讓雲秋幫忙給需要炙烤的茶葉放到掏空曬幹的橘皮裏。

那橘皮是專門用來隔火的、比一般的橘皮要厚,給圓圓的橘子摘下來、在上面開個蓋兒,挖出裏面的橘肉曬幹皮後,就能拿來烤茶。

等雲秋放好了茶葉,李從舟就給那橘子合上蓋兒,拿到烤架的邊上烘烤,“坐回來點兒,別給火撩了眉毛。”

“那我還能幫你點兒什麽嗎?”雲秋豎起手掌轉了轉,“塗塗油撒點鹽什麽的?”

他們剛沐浴出來,雲秋的長發散在腦後,看上去毛茸茸的。

李從舟想了想,擱下手裏的筷子和夾子,轉過去變戲法般弄出幾條發帶、給雲秋腦後的頭發紮束整齊了,然後又分別卷起他的大袖用發帶綁住。

——以防小家夥手舞足蹈高興起來,給自己點著了。

“喏,這盤子肉給你,”李從舟推給他一只碟子,然後又給了雲秋一把裝有刷子的小油壺,“幫我往上面抹油吧。”

雲秋點點頭接過去,然後就這麽順勢和李從舟一邊吃炭燒肉、一邊講起來分開這段時間裏兩人各自經歷的事——

“荷娜王妃當真是若雲公主?!”雲秋驚訝極了,嘴巴都張得極大,“我還以為只是傳聞……”

李從舟點點頭。

那位公主如今被羈押在禁中天牢裏,由三衙和大宗正院的人親自看守,只是自從李從舟告訴她——方錦弦並非先帝親子後,她就再也沒有開過口。

或許是不相信吧……

畢竟前世荷娜王妃就算還朝,也是直到最後一刻親眼得見真相時赴死,想必是人都難以接受自己信仰的崩塌。

就想當年她故意假死,大約就是對昭敬皇後的信仰崩塌的一種表現。

“所以——”雲秋聽完前因後果後,卻反而舒了一口氣,“你身上的傷都是後來交戰過程中受的?並不是去西戎王庭綁架人家時候挨的?”

李從舟不明所以,但是點了點頭。

雲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突然湊過來,用他沾著孜然和燒肉香的小嘴吧唧了他一口,“那你還挺厲害的!”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而雲秋搞清楚他想知道的一切後,就開始給李從舟講自己這段時間在京城忙的事——開酒樓。

不過其中也提到了劉玉財和姚家油鋪的紛爭,姚老板見事不是很明白,人的性子也有些憨,但好在辦事足夠踏實,人在江湖上的交際也廣。

油鋪和酒樓打交道多,往後遇到事,也能和姚遠商量。

“等等,你說劉家背後是靠郭敞撐腰?”李從舟打斷雲秋的話。

“嗯嗯,是五軍都督府的一個什麽節制使……?節制司?”

“是司節制。”李從舟笑著糾正。

“就是他就是他,”雲秋在心裏給這個官職背了兩遍,然後問李從舟,“有沒有什麽辦法給他牽扯進朝堂的事情裏,然後……被罷官貶職啊?”

“只是罷官貶職?”

“那當然!”雲秋重重地點了兩下頭,“他又不是主動指使劉家人犯壞,縱容劉家人欺男霸女也都是為報當年之恩,這罪不至……死吧?”

李從舟盯著他看了半晌,然後取過來巾帕替他輕輕拭去唇瓣沾著的辣椒米,“……好吧。”

雲秋歪歪頭:怎麽小和尚的表情……看起來好像很遺憾?

其實嚴格來說,李從舟也不知今生的郭敞算不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壞人,但就前世的經驗來說——

這人最終是會被襄平侯拉攏的。

他喜愛寶馬良駒,同時又太看重功名利祿和權勢地位,這弱點太明顯。

而郭敞這人又太重恩情,恩情這事其實是可以設計的,先派人陷害你再出面救你,很容易就能騙取他的信任。

郭敞後來可沒少在軍餉、兵力調度上給他們添麻煩,最後也不過是被做成馬前卒,死後的屍首也被利用到最後一步:身上綁好炸|藥、被推趕到城下。

李從舟一邊給烤肉翻面,一邊在心底嘆氣:算了。

既然雲秋都覺著他罪不至死,那罷官貶職後的郭敞,就不再會是五軍都督府的正二品司節制,那也就意味著:

他無法再像前世那樣,對他們的糧餉、兵力產生影響。

那既然如此,放他一馬也不是不可以。

只是……

李從舟將烤好的肉夾出來堆放到一個小瓷盤內遞給雲秋:

朝堂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,他能做到引郭敞入局,可郭敞在局中做什麽、怎麽做卻不一定是他能控制的。

怕只怕到時候郭敞給自己作死了,雲秋又多想他什麽。

“……舟?明濟!!”

雲秋的臉一下出現在他面前,那雙柳葉眼都瞪得溜圓,“剛和你說話呢!你幹嘛?走神了?”

“抱歉,”李從舟搖搖頭,給他摁坐下來,以防雲秋被火燙著,“剛剛你說什麽?”

雲秋抿抿嘴,說他剛才是在問李從舟,要如何對付郭敞,“要是太難的話,我就再想想其他辦法……”

李從舟嘖了一聲,順勢夾起來一筷子肉塞入雲秋嘴中,“我會想辦法找人轉告他,太子近日將在瓊林苑議婚。”

“……這是什麽辦法?”雲秋不解,他果然看不懂朝堂政鬥。

“郭敞極看中個人聲名和權勢,絕不容許自己的下屬有事走在自己前頭,文太傅和舒大學士近日極看中武騎指揮使嚴朝,想讓太子迎娶嚴朝的女子、以增長太子的勢力。”

李從舟給烤好的橘殼從炭火上拿下來,倒出裏面的茶葉註水、滿盞遞給雲秋說了句“小心燙”後,才續道:

“嚴朝與郭敞同隸五軍都督府,雖然他們沒有直接從屬關系,可是武騎指揮使只是個三品官,所以郭敞總是認為嚴朝不如自己。”

“你曉不得——先前將軍遭了西戎暗算、盲了雙眼,朝廷曾動意讓人赴西北頂替他大帥的位置,提出的五個人選裏,就有郭敞和嚴朝。”

李從舟耐心地給雲秋講了講嚴朝和郭敞的來歷,嚴格算起來,他們都是泥腿子將軍,只不過郭敞是馬奴出生、嚴朝是宮廷侍衛。

“雖然最後將軍的眼睛恢覆了,朝廷也不用在五中選一,可那件事後郭敞明裏暗裏就開始跟嚴朝較勁,總覺得嚴朝一個區區三品官,根本不配和他相提並論。”

“那……另外三人是誰呢?剛才你不是說有五個人。”雲秋淺淺喝了一口茶,這甕在橘皮裏烤出來的茶帶有淡淡的橘香,甜甜的、甚是好喝。

“是輔國將軍江鐮、同知將軍段巖,還有忠節水軍的龍騎校尉仇贏安。”

雲秋雖然不懂軍中各種兵制的官階,可校尉的品階肯定夠不上正三品,“那這位仇校尉,不是品階更低麽?”

“水軍不一樣,”李從舟解釋,“水軍裏最高的官職就是龍騎校尉,再往上升,就是走的朝廷五官品階,所以他雖為校尉,但卻已是統帥三軍的人物,郭敞自然對他高看一眼。”

雲秋撇撇嘴,評了一句:“那他還真是小心眼。”

李從舟笑了笑,講出來自己的計劃:

“這回太子議婚,表面上是在瓊林苑舉辦文華詩會,宴請了京中各家高門望族的良女,實際上——文家和舒家早內定了嚴朝家的小女兒。”

“舉辦這場詩會的目的,一是文、舒兩家愛面子,他們素來看不上武將世家,這回與嚴朝將軍家聯姻也是萬般無奈之舉,用詩會掩人耳目、好像太子當真中意嚴小姐一樣。”

“二是太子其實自己並不喜歡這種用婚姻做籌碼的事,之前西北尚未取勝時,其實文舒兩家就給他提過這件事,是文太傅以死相逼,他才勉強答應。”

文太傅久病,身體並不算好,這個雲秋知道。

前世文太傅沒撐過承和十八年就死了,算起來也就是一年半後。

“舉辦詩會,也算是母族向太子妥協,除了必須迎娶的正妻,太子可以在這文華詩會上,以詩畫會友,自己挑選個他中意的良女。”

這些都是宮廷隱秘,說出去給朝廷黨徒聽必然有文章可做,可雲秋就跟聽奇聞軼事一樣,一邊吃燒肉還一邊砸吧嘴。

見李從舟停下來看著他,還以為他是想吃他裹好了蘸料的肉,便轉過去大大方方用筷子夾了餵他,“喏——”

李從舟張口接了,胡亂嚼了兩下咽下去後,才繼續說下去:

“這其中的究竟郭敞是不知道的,他家中有兩個兒子,都在軍中當差,女兒是沒有,可前日裏,他妹妹新寡,正帶著外甥女上京來投奔於他。”

“那家姑娘姓岳,正是摽梅之年,據說是生得挺好看,反正郭將軍這幾日正在到處找人給說媒呢。”

雲秋點點頭,又夾了一筷子蔬菜餵給李從舟。

“文華詩會的消息是不往外透露的,說是邀請各家的高門貴女,其實裏頭的講究很深,單是受邀的名單就來回整理加減了七日。”

李從舟頓了頓,端起茶盞來喝一口潤喉,又續道:

“太子青宮往外下帖子,也只說是邀請府上某日某時到瓊林苑賞畫、論詩,不知道其中根究的,即便看到了帖子,也只以為是文會。”

“嚴朝家早在受邀之列,我準備找機會讓郭敞知曉此事。”

“這樣就……成啦?”

雲秋聽得直犯迷糊:聽起來,李從舟是句句話都在說郭敞,但從頭到尾他也沒聽出來李從舟要怎麽“對付”人家。

——就光告訴郭敞一個太子選妻的消息?

李從舟看著他好笑,揉了揉小家夥的腦袋,“你是真的沒生權謀政鬥那一竅,算了,你放心回去等著看就知道了。”

“……喔。”

兩人說了這許多,切好的肉也差不多吃幹凈。

泡過熱湯後身體松泛下來有些乏,雲秋腦袋一點一點地堅持了沒一會兒,就咕咚一聲倒在了李從舟懷裏。

李從舟剛才叫他們準備羅漢榻,也有早料到這一出的原因。

他笑了笑,單手托住雲秋,給羅漢榻上那張小幾挪開,喚來管事要了兩床被子,然後撤下燒肉烤茶的一應物件,僅留風障、炭盆和羅漢榻在此。

日落山風寂寂,碧空高處紅霞漫天。

他坐在榻邊,一邊撥旺了火爐,一邊想著今日種種,臉上掛起了淺淺的笑意——他第一回覺著,重生真的是件好事。

……

如此又過了五日,雲秋正在錢莊二樓見工呢,樓下就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響,點心走到窗邊看了看,發現是小昭兒和小邱兩人在打鬧。

他不好意思地回身沖那三位來見工賬房的先生拱手,解釋了一兩句,也算報之雲秋狀況。

樓下的聲音不算大,但也依稀能聽見朱先生訓了他們幾句。

雲秋想問的也都問完了,便幹脆請點心給三位先生發了小紅封,請他們回去等信兒。

那幾個賬房先生都是在酒樓裏經年做事的,他們還是頭一回知道出來見工還能領到小紅封,一個個面面相覷、都不敢接。

“各位先生莫慌,這是我家公子的規矩,”點心分別塞到他們手裏,“是耽擱你們一日時間的一點小心意。”

裏面裝的是三十文錢,這對於賬房先生來說並不多,可這事是頭一回,他們又都是在酒樓裏經年做事的老人,回去一傳十、十傳百——

雲秋又何愁在酒樓食肆這行裏,找不著合適的人?

送走三位嘖嘖稱奇的先生,雲秋才搖搖頭,想給朱先生、榮伯請上來商量商量,結果蹬蹬蹬先跑上來的是小邱和張昭兒。

小邱滿面紅光,張昭兒也是挺高興的模樣。

“怎麽了?”雲秋不明所以。

“東家,有好事!天大的好事!”張昭兒先開口,還張開手臂在自己面前比劃了一下。

“好事兒?”

“嘿嘿,正元錢莊被抄了!”

“……什麽?!!”雲秋驚得一下跳起來,險些給面前的書案給掀翻了,“是我知道的那個正元嗎?!”

正元錢莊可是京城“四大元”之首,而且還是錢業行會的創辦者,劉家家大業大,近來也沒聽說正元有什麽經營不善。

怎麽……就被抄了?

見雲秋震驚成這樣,小邱和張昭兒兩個對視一眼,都是悶悶笑,然後才給雲秋講事情的來龍去脈——

“其實也不是正元錢莊上出的事,怪就怪那劉家老爺勾結朝廷武將,那位武將叫郭司……什麽的來著?”小邱說了一半問小昭兒。

“叫郭敞!”張昭兒糾正,“司節制是人家的官名!”

“對對對!”小邱一拍腦門,“還真是難記!對,就是這位郭大爺,他可厲害著呢,前日跟幾個朋友吃醉了酒,不知聽到什麽消息就闖入了瓊林苑。”

“當時瓊林苑裏正舉辦一個詩會呢,當朝太子也在裏面,這人闖進去不分青紅皂白是見人就打,最後竟然沖撞了太子,當場就被五花大綁下獄!”

小邱和張昭兒你一言我一語,還帶著神態動作,像當場給雲秋做戲一樣。

“東家您想吶,膽敢沖撞當朝太子,那是什麽樣的滔天大罪,言官禦史這不就盯上了他,這麽一盯,就查出來好多事——”

“什麽賣官鬻爵、收受別人的賄賂吶,什麽故意打壓五軍都督府裏面有能力有本事的將領吶——”

“嗐,您別說,還當真是巧!再往下細查,竟然發現劉家給這位郭大爺送了不少錢,兩家的牽扯還很深。”小邱道。

“所以正元就被抄了,劉家一家老小都被大理寺的郎官給押走了,”張昭兒拍了拍手,“公子您是沒看著,剛才大理寺門口可圍滿了老百姓。”

“瞧熱鬧啊?”

“哪能呢?!”小邱補充,“全是上趕著要鳴冤的!都是這些年被劉家逼迫欺壓的,我們瞧著那姚遠、姚老板都去了!”

雲秋:“……”

他是沒想到,李從舟就告訴郭敞一個消息,整件事情竟然能發展成這樣——

打傷當朝太子,加上貪墨等事數罪並罰,皇帝最終念在他多年辛勞上,僅給郭敞革職、沒其全部財產發配邊疆,並且永世不得覆起。

劉家老太爺關在大理寺內還不安分,竟然還想賄賂郎官,被那郎官賞了二十記殺威棒,當天夜裏就一命嗚呼了。

劉老夫人本在病中,幾個姨太太也就知道哭,劉家的幾個兒子罪過都不輕——劉金財犯著人命官司,必是死路一條;玉財和寶財惡事做盡,流徙跑不了。

但奇怪的是,小邱連日往大理寺探,卻沒得著劉家二房一點兒消息。

最後等劉家大大小小的產業被收繳的一幹二凈,小邱才終於探知到——原來二房夫人在劉家出事前,就已經被劉老爺休妻。

“據說理由是劉銀財並非劉老爺的兒子,所以連他也被跟著趕出了劉府,劉老爺這事兒做得還挺絕,連家譜都除名了。”

雲秋聽著這事時,他正巧約了李從舟去打獵。

李從舟給他新制了一套騎裝,正和點心一起、蹲在旁邊給他換呢,聽見這個,兩人先是異口同聲道了句:“怎會這麽巧?”

而後,就是在小邱提劉家二夫人來自夔州時,李從舟微微沈眉,隱約覺著在他前世最後那段混亂的記憶裏,聽過這個地名——

好像是和長河上的白帝城有很大幹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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